1998年10月22日,星期四,一大早,我就握着女友张宇的手来到了我的母校重庆医学院附属一院的门诊大楼。走进医院大门的那一瞬间,张宇还转过头来,竭力很轻松地向我笑了笑:“潇然,别紧张,说不定作了检查后我没事的。”
我的心绞在了一起,但我依然若无其事地笑得比她更轻松:“当然会没事,小宇,看你一直都是那么健康而又快乐,你怎么会有事呢?不过类似贫血呀什么的,正好让我表表我的爱心呀。”
说完,我感觉到了张宇柔软的手在我的手掌中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我不敢看她那双明净如水的大眼睛:我知道,只要我一抬头,心底的恐慌和眼泪会抑制不住地流出来。我的小宇啊,我们已经相约在2000年的元旦举行婚礼,那可是一个“世纪之交”的婚礼啊,我们会牵手一生。可是,这一切还没有开始,难道所有美丽的愿望和未来就因此变得沉重而灰暗了吗?
10月18日,那天是周末。我们约会时,我注意到张宇的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平日圆润丰满的脸变得消瘦了。“小宇,是不是最近功课太忙了?怎么你瘦了许多?”我有点担心。
张宇摇了摇头,然后低低地告诉我,也许是来了例假的缘故,她觉得很虚弱,有点头晕。可是我又发现张宇雪白的手臂上出现了许多乌斑,上面还有许多红色的出血点。我立刻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多的青斑和出血点,又是急剧消瘦和苍白,难道是她的血液出了什么毛病吗?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在我的坚持下,张宇终于同意到重医附属一院作检查。验血报告上的数字让我触目惊心:血小板2万,白细胞只有14。而正常人这两项指标在13万和7千左右。虽然是秋天,冷汗却悄悄从我的发际渗透出来。我陪张宇去做了骨穿。
骨穿报告一般要三天才能拿到结果,但是我的心被恐慌和惊异压得几乎窒息了。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了。
张宇伸出手来,用手中的纸巾擦去我的泪水。她说:“潇然,你不要哭,我不会死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我还要和你一起过许多美好的未来。潇然,我只是想给在西藏的爸爸写封信。潇然,我很累,我口述,你帮我写好吗?”
张宇的从容让我心碎,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我拿过纸和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了张宇的话,记录下她写给远方父亲的信。
下午四点半,我执意让小宇留在家里休息,然后独自一人来医院取结果。我想,就算是惊涛骇浪,也让我一个人先承受吧,别让它击碎了我美丽而柔弱的小宇。
医生递过检查报告,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一种和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里的幸子类似的病,它发病凶猛,死亡率极高。
走出医院,我忧伤地哭着,行人们纷纷看着我。我和小宇的世界,已经变得黑暗而寒冷。
因为病情恶化太快,张宇当天就住进了重庆新桥医院血液科。住进医院的当晚,小宇还对闻讯前来探望她的老师和同学们说:“别为我担心,我只是贫血而已,过两天我就会回学校去上课的。系里学生会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我不会住得太久的。”
我站在病房的外面,心如刀绞,坚强的小宇,你真的不知道你正行走在生命的悬崖上吗?
我与小宇相识已有9年了。那时我们都在潼南县中读书。我比她高两个年级,16岁的那年,我认识了比我小两岁的张宇。她成绩出众,美丽聪明,热心善良,是师生们一致夸赞的好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此一直深深地铭刻进我的心中。我那时不懂爱情是什么,但我想,这个女孩也许就会和我牵系一生。
以后的三年多,我们并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临近高考前,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让她知道我的爱意和暗恋。正好那时,由于种种原因我将以前的名字陈健改成了陈潇然。于是,我以陈健的弟弟陈潇然的名义给她寄了一封信,告诉她,我有一个叫陈健的孪生哥哥,一直都很倾慕她。
一天放学后,张宇站在学校的大门外等着我,她很温柔地看着我说:“你好,信我已经看了,不过,我姐姐告诉我你就是陈健,你现在改名叫陈潇然了吧?”
我狼狈之极,不禁手足无措起来。张宇依然温柔地说道:“信还给你,也谢谢你的夸赞。老师说的,我们还年轻,应该好好地读书,以后我会和你作好朋友的。”
后来,我考上了重庆医学院,成为一名专科生。
繁重的学业和家境的艰难,让我没有时间去遐想那些风花雪月,况且我心中只有张宇,那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孩子一直是我心中珍藏的明灯。我知道,她也在两年后因成绩优秀被学校保送进了重庆师范学院的旅游管理专业。
我们偶尔会通几封信,我也偶尔会到学校去看看她,但只是以一个校友和同乡的身份。我把那个字压在心底,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后来,我从重医毕业后留校在科技开发公司工作。有一天,我到张宇的学校看她。在静静的校园里,张宇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有个和她同校的男孩子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求她,那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孩子,张宇问我她该怎么办?
我强忍住心酸,只说了一句:“小宇,好好珍惜。”
张宇听了,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送她回女生宿舍后,我在寒冷的冬夜里绕着楼舍走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却潮水般地狂呼:我爱你,小宇!我爱你,小宇!
但是我终于没有喊出声来。三个月后,我从重医辞职,到外面去打工,我希望趁着年轻去寻找更多的机会。同时,有一个目标在召唤我,这就是以实力争回自己的心爱。
1997年的7月,我偶然一次为一家公司作药品推销时获得一份信息,与朋友联手做成一笔生意,赚了十几万元钱。一时我雄心勃勃,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准备大干一番。然而商海无情,我出师不利,一次生意中不但分文未赚,而且血本无归。最难的日子。我连吃饭的钱都摸不出来了。我再一次感到了人生的失落和沮丧。
这时张宇写来信,她是从朋友那里得知了我的境况。她的信不长,寥寥几句:“人生总有雨季,只要有信心,总会有希望的。”随信寄来了2000元钱。她在信的最后说,希望看到我站起来,东山再起!
我知道,张宇那当商业局长的父亲前几年因为替一个好朋友作经济担保被骗而引咎辞职,因为顶债全家已是一贫如洗了。她母亲的单位不景气,父亲为了全家便远走他乡去了西藏找事干。张宇读大学的费用,全靠三个姐姐的资助,这2000元,凝聚了她的多少良苦用心啊。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的泪却在内心恣意地流淌。
凭着这份信赖我靠那2000元站稳了脚跟,租了一家小小的门面承接室内装修业务。很快,我走出困境,公司也开始赢利。1998年春节回潼南老家的时候,我约了张宇一起去看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在雨中的归途上,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告诉张宇,我一直想戒烟,希望请她作为一个好朋友来监督我,我把抽烟的钱全交给她,不知道她同不同意?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醒,张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的声音中透着幽怨和嗔怪:“潇然,如果我不说,你就永远也不会说那句话了吗?”
顿时,我感动了。但依旧低声嗫嚅道:“可是,你已经有了那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子了啊。”
“没有,”张宇小声却清晰地说道,“如果有过,那么在我心中的那个人一直就是你。”
云开雾散了,我忽然觉得,那个可爱的女孩原来一直就在我身边,原来我一直都拥有着一份最纯真的关心和爱。
这一切的美丽难道因她的病而黯淡失色吗?
当天晚上12点过后,我送走了在重庆工作的张宇的三姐。站在黑漆漆的医院大门口,我忽然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拦住那匆匆而来的死神呢?
病情来势汹汹,张宇的身体开始虚弱起来。因白细胞过低缺乏抵抗力,引发了感染,持续不断的高烧时刻危及张宇的生命。我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我抛下了刚刚起步的公司业务,日夜守护在张宇的身边。事实上,最初的20天里,我是和张宇一起住进医院的。张宇刚新婚20天的三姐来了,住在江油小县城的二姐也来了,年迈的母亲和正怀孕七个多月的大姐也从老家潼南赶来了。她们看见我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地劝我回家休息。我拒绝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危难中的张宇,就算我人离开了,我的心也会时时刻刻牵挂着的。
姐姐们只有任由我日夜守在医院。开始,晚上没有床睡,我就用两张方凳拼凑起来睡一会儿;白天,我配合医生进行一切医治手续,每隔一个小时就用酒精为高烧的张宇散热。我做着所有一切丈夫为妻子才做的事,为她擦身、洗脸,用痰盂接大小便,毫无怨言,心甘情愿;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真诚和付出能战胜病魔。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张宇已昏迷了四次,最严重的一次她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医生失望地说一切抢救都无济于事了,只有等待她自己醒过来了。那是个漫长而黑暗的长夜啊。我握着张宇的手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说着我们相恋的点点滴滴,说我那封在10月20日给她的尚未寄出去的信……天亮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张宇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宇摸了摸我憔悴的脸,轻声说道:“潇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是个无底洞,就算有救,那也是一场无边无际的等待,还有巨额的手术费用。潇然,其实我们没有什么约束。”
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宇,因为我爱你。这就是约束,也许现在这个世界里,这几个字的份量已经很轻很轻,但是在我的心里却很重很重。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会义不容辞地与你同甘共苦,永远守护在你的身旁。”
张宇的眼角有一滴清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我告诉她:“小宇,爸爸接到我们的信了,正从西藏日夜兼程赶来了。”
11月1日,张宇的父亲来到了重庆。11月2日,全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张宇的病床前。我点了红红的生日蜡烛。病床上的张宇虽然虚弱,脸色仍然因激动而显得绯红。“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唱起了祝福曲……
11月中旬,张宇的病情再度恶化。虽然张宇早已知道病情并不仅仅是贫血那样简单,但她仍然很坚强,她努力微笑着和每一个来看她的老师和同学们说话。不管多苦的药,她总是眉头也不皱地吃下去。虽然没有胃口,她也很乖巧地听我的话,一口一口吃掉碗里的每粒米饭。我知道张宇是多么不愿意就此闭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能够悄悄地感受到她心底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她常在深夜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流着眼泪扑在我的怀里,哭着对我说:“潇然,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爱你,我也爱所有的人。我马上要毕业了,我还要和你举行世纪婚礼,生一个漂亮的孩子。救救我,潇然。”
疲倦的张宇在我的怀抱里哭累了,轻轻地睡了。天亮了,我告诉自己,救我的张宇,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让她的生命活下去了,让我们的爱情燃烧下去。
救张宇的唯一办法是做骨髓移植手术。做骨髓移植手术最好的医院在北京和上海。我们一致决定:上北京!而做骨髓移植手术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配型相同的骨髓源,张宇的三个姐姐都站了出来。大姐身怀有孕,但大姐说:“只要我能和小妹的骨髓配上型,就剖腹产先取出孩子,再救小妹,我相信,七个月的孩子应该养得活了。”二姐沉静,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小妹的血型与我的一样,我的可能性最大。”三姐与张宇的感情最深,她说:“只要能救小妹。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然而,仅仅是做配型检查就要花三四万元,还不要说上京去做骨髓移植的手术花费在20万元以上。清贫的张家和刚从商海的险恶中冲杀出来的我,又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大的一笔医疗费用呢?11月12日,我们的事情被晨报记者知道了,很快,一篇关于重师优秀大学生张宇三个姐姐争捐骨髓,筹集巨款做手术期待援助的新闻发表了。见报后几日,重庆市血液中心的领导当即决定,免费为优秀大学生张宇的姐姐们做骨髓配型检查。
可是,还有那么大的手术费用缺口啊!从10月22日住院至今,仅仅一个多月,张宇已花去七万多元的医疗费。她的大姐、二姐早已下岗,家里都非常困难,特别是二姐,还有卧病在床的公婆,但还是竭尽全力凑了一万多元。三姐刚参加工作一年,正是新婚,可通情达理的三姐夫送来了全部积蓄两万多元。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朋友,从报纸上得到这个消息后,或托人捐款,或打来电话问候,张宇的母校重师已举行了募捐来挽救女大学生的生命。最让我感动的是一天晚上,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匆匆而来,然后留下了3000元钱,当我追出医院病房询问他们的姓名时,他们挥挥手,只说了句:“告诉张宇同学,要坚强地活下去!”
是的,要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不放弃,生命就有希望。走回病房的瞬间,我毅然决定,卖掉我的装修公司,虽然它凝聚着我的心血和希望,但是现在,只要能救我的张宇,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还可以再来。况且,住院一个多月来,我已为张宇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现在唯一能出卖的,也只有我手中的小公司了。
我将装修公司转让给了另一位生意伙伴,筹得了几万元钱。离别公司的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必须结束我的事业了。但我不后悔,真情难求啊!在这浮华如烟的人间,我更珍惜的是心灵深处的那片纯洁的真情。为了我心爱的女孩,我愿意牺牲我的一切。
自从公司转手后,我不用上班了,便又开始日夜守护在张宇的病床前。起初的几天,张宇精神稍稍好一点后就关心地催我回去休息,回去看看公司的情况。说的多了,见我或者没有动静,或者将话岔开,张宇沉默了,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一天我外出回来的时候发现张宇看着我的眼神怪怪的,她问我:“潇然,听妈妈说你为了筹钱给我看病,居然卖了你的公司,是真的吗?”
我走过去,握住张宇的手,平静地告诉她:“小宇,公司还可以挣回来,而你却是唯一的!”
张宇搂住我的脖子,哽咽道:“潇然,谢谢你,谢谢你和亲人们给我的这份爱的力量。无论我的病能否治好,你们的这份真情都会让我铭刻于心,都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真爱与付出是最珍贵的。”
张宇眼泪濡湿了我的衣襟。这时太阳斜斜地从窗棂漫进病房,照在了我们的脸上。张宇扶着我,从病床前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瓶子,天啊!瓶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幸运星,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我突然想,我们的爱情,不正是这样的幸运星吗,愿它们来保佑张宇。
张宇说,她是趁着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折的。“我想送给你,让它们今后永远陪伴着你,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我。”
“可是我要你在我身边,永远永远。答应我,小宇。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我深情地说道,同时从包中找出那封10月20日那封尚未寄出的信。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给她听:“小宇,我想以一种感激、愧疚、欣喜、幸福的心情来开始写这封信。然而我此时的心情只有一句话,我万分感激上苍,将你赐予了我……从此后,只要有你的日子,不管是风是雨,是礁是浪,我们定能齐头并进,天堑变通途……
“以上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我要说的话:我爱你,一生不变!”
“是不是很傻的情话。”我收起信纸,深情地望着张宇。但此时的张宇已是泪流满面,她把我的信捧在胸口,痴痴地望着我:“潇然,有你这份爱,我一定要活下去,做你最美丽的新娘和永远的妻子。”
我抱住她,指头和她的指头勾在一起:“是的,小宇,别忘了我们的世纪婚礼,我们的柔情之约。”
1998年11月底重庆深秋的阳光异乎寻常的好。玻璃窗外的太阳下涌动着热闹的人群。病床上的张宇紧紧地依偎着我,清亮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城市大街上的车来人往。我知道,我们需要等待奇迹,我们有爱,真爱可以战胜一切。
我和所有爱着她的亲人们发誓:永远不言放弃!
补记:1998年11月底,张宇的三个姐姐经医院检验,血样均与张宇不符,又一线希望破灭了。陈潇然并未灰心,他通过互联网向世界各地发出了求救。我国广东、香港、台湾等地均作出了反应。在广东骨髓库的1500名志愿者中,已有6个与张宇基本或大体相同的配型者。12月3日,经第一军医大学南方医院检验,仅有3位志愿者与张宇的血样大致相合。南方医院正在积极与北京中华骨髓库及港、台联系,将在几十万志愿者中找出血样全部相吻合的骨髓志愿者。1998年12月8日,台湾方面传来喜讯,一位与张宇完全相配的骨髓志愿者已经找到了。张宇有救了!那颗爱情的幸运之星依然闪光。
陈潇然口述吴增丹执笔